
文/六神磊磊
一
公元669年,那一年的深秋。
在唐诗的江湖版图上,在偏僻的巴蜀这一角,忽然异常地亮了一下。
在那里,有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,写出了一首超美的送别诗。
他就是王勃。这天夜晚,他和一名朋友道别。烟水迷朦的江边,他望着友人的背影,仰看空中的冷月,不禁感慨万千。霎那间,滔滔基情化为四句,奔涌而出:
乱烟笼碧砌,
飞月向南端。
寂寞离亭掩,
江山此夜寒。
我觉得,这是唐朝开国半个世纪以来,诞生的最美的送别诗。
在后世,任凭是多么毒舌的批评家,从黄叔灿到王国维,都对这一句“江山此夜寒”击节赞叹。
王勃是很狂傲的。或许他想过:我这一首《江亭夜月送别》,大概要称霸江湖,再难有什么送别诗可以媲美了吧?
数十年后,另一个诗人站了出来。他是我们的老熟人高适。
他也送别了一个朋友。和王勃不同,他不是在月下,而是在白天;他不是怅惘的、小资的,而是心情更开阔,更慷慨激昂。一首传唱更广的送别诗诞生了,那就是《别董大》:
千里黄云白日曛,北风吹雁雪纷纷,
莫愁前路无知己,天下谁人不识君。
这一役,“白日”似乎压过了“飞月”了。
二
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。
又一个诗人出手了,他叫做李白。众所周知,李白是月亮的朋友。他要用才华为月亮带盐:
杨花落尽子规啼,
闻道龙标过五溪。
我寄愁心与明月,
随风直到夜郎西。
高适,你的“黄云白日曛”,是豪迈,但是有我的“愁心寄明月”飘逸吗?
李白可是诗歌江湖上巨人般的存在。他这一出手,是不是可以宣布此战结束了?
不是的。这可是唐朝,再小的小V,都有挑战大宗师的可能。果然,一个小诗人弱弱地举起了手:
“让我来试试!”
他叫做严维。在唐代群星璀璨的诗人里,他是一个不很起眼的存在,但他却有一个长项,正是送别诗。眼下,他要为太阳写诗,所交出的作品就是著名的《丹阳送韦参军》:
丹阳郭里送行舟,
一别心知两地秋。
日晚江南望江北,
寒鸦飞尽水悠悠。
无数人读到它,都不禁赞叹:感情多么深挚,余韵多么悠长,双关又是多么巧妙。
因为这首诗,后世很多学者纷纷对严维路转粉。明朝著名的才子高棅说:“日晚”二句,多少相思!
光阴飞逝,李白离去了,高适离去了,江湖上高手已经更迭几代。还有没有人能写出更美的送别诗,为月亮扳回一城呢?有的。
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站了出来,妩媚一笑:我来吧。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们。
她叫做薛涛。这是一个传奇女性,虽然是营妓出身,但要论才华和成就,在唐代所有女诗人中都是第一。上官婉儿、鱼玄机,都不是她的对手。
薛涛的这一首送别诗,就是《送友人》:
水国蒹葭夜有霜,
月寒山色共苍苍。
谁言千里自今夕,
离梦杳如关塞长。
我们已经无法确定,薛美女送的这个“友人”究竟是谁了。是风流潇洒的元稹?还是白居易、王建?又或者是位高权重的西南之王韦皋、武元衡?
不管他是谁,能够得到薛涛的“离梦”,他应该满足了。
三
太阳和月亮之战,还在唐诗的各个战场上演。
李白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——先拿到唐诗七言绝句的第一名:
朝辞白帝彩云间,
千里江陵一日还。
两岸猿声啼不住,
轻舟已过万重山。
他是不按套路出牌的。我说过,他是月亮的朋友,但这一次却奇兵突出,为白日代言,眼看真要拿七绝第一了。
但另一位绝句大师王昌龄却不答应。有我王龙标在,谁敢轻言说七绝第一呢?他纵马扬鞭,吟出了关于月亮的杰作:
秦时明月汉时关,
万里长征人未还。
但使龙城飞将在,
不教胡马渡阴山。
后世很多学者评论说,这一首才是唐代七言绝句的压卷之作,该当第一。
那么,哪一首又是最美的边塞诗呢?高适写出了壮美的《燕歌行》,那是关于太阳的:
战士军前半死生,
美人帐下犹歌舞。
大漠穷秋塞草腓,
孤城落日斗兵稀。
不想,隔壁老王又出手了。作为边塞诗狂人,王昌龄拒绝向“孤城落日”妥协,又一次交出了关于月亮的名篇:
琵琶起舞换新声,
总是关山别离情。
撩乱边愁听不尽,
高高秋月照长城。
一时间,罕有人敢挑战王昌龄的边塞诗。文坛之上,老王傲视群雄,四下无人敢当。
四
然而,到了中唐,一位少年侠客却斜刺里杀出。他叫做李贺。
仗着一身鬼才,他写出了名篇《雁门太守行》,重新点燃了太阳的光辉:
黑云压城城欲摧,
甲光向日金鳞开。
角声满天秋色里,
塞上燕脂凝夜紫。
这首诗,一度震动了大唐的诗坛。据说当时的文坛领袖韩愈读完,本来是宽衣解带的北京瘫姿势,一下惊讶得跳起来,裤子都掉在脚脖子上。
但即便是李贺,也无法终结边塞诗的日月之战。
这一天夜里,在遥远的灵州边关,有一位诗人,孤独地登上了一座城池。
他满脸风霜之色,看来在边关已经漂泊很久了。靠在城垛上望去,遍地都是白沙,像是无边积雪。冷冷的月光洒下来,如同满天飞霜。
一阵清幽的笛声随风而至,在城上飘荡。诗人触景生情,写下了一首诗:
回乐峰前沙似雪,
受降城外月如霜。
不知何处吹芦管,
一夜征人尽望乡。
这位诗人叫做李益。他的这一首诗,就是千古名作《夜上受降城闻笛》。
这首诗被谱成曲子,天下传唱。明代的文坛领袖王世贞读了之后,当场给跪了,说:有这样的诗,何必王龙标、 李供奉?
“王龙标”就是王昌龄,“李供奉”就是李白。在唐朝,只有难以逾越的杰作,从来没有不可战胜的诗人。
五
一场又一场日与月的战斗,仍然在不断爆发,让人眼花缭乱。
比如哪一首是最好的五言律诗?一位叫王湾的高手先声夺人,抛出了关于太阳的金句:
海日生残夜,
江春入旧年。
同时代的大师张九龄,则以一首关于月亮的神作捍卫了自己的江湖地位:
海上生明月,
天涯共此时。
接着,王维出手了,歌咏的是太阳:
大漠孤烟直,
长河落日圆。
大宗师杜甫淡淡一笑,又写出了《旅夜书怀》:
星垂平野阔,
月涌大江流。
他们从五律杀到五绝,从初唐杀到晚唐。有蓝田日暖,就有月落乌啼;有落日照大旗 ,就有月下飞天镜;有白日放歌须纵酒,就有夜吟应觉月光寒;有东边日出西边雨,就有露似珍珠月似弓。
终于,厮杀进行到了最激烈的阶段。一顶万众瞩目的金冠被捧了出来:谁,是唐诗的第一名?
它一直被不少人认为是属于太阳的,正是崔颢的《黄鹤楼》:“日暮乡关何处是,烟波江上使人愁。”
相传李白看到了这一首诗,都觉得服气,说自己没法再写黄鹤楼了。这首诗也经常被列为唐诗第一——连李白都为它低头,谁还敢质疑呢?
然而这一年,后世有一个大学者叫做李攀龙的,在做一本诗集。
他随手翻读着一卷又一卷材料,忽然,在一些前人编的诗歌选本里,他发现了一首诗。
这首诗,很冷门,向来不太被人重视。只因为它是一首乐府诗,这才幸运地被一些乐府诗的集子保留了,传了下来,否则说不定都已经失传了。
李攀龙激动得一拍桌子:“这样牛的一首诗,居然没有人注意它?”
他读了又读,郑重地把它选了出来: 我要推这首诗!
有了大才子的力推,从此一传十、十传百,人们开始争相传诵着它,这首诗的江湖地位也青云直上,从当初的默默无闻,变得蜚声天下:
春江潮水连海平,
海上明月共潮生。
它就是被埋没了数百年的《春江花月夜》。
它华丽又空灵,深沉又壮美。学者称它为“孤篇横绝”,这一句评语后来被通俗地演绎成了另一句话:孤篇压全唐。
六
看来,日月之争彻底胜负已分了?
不是的。“孤篇横绝”,是一座耀眼的金杯。但是金杯银杯,不如老百姓的口碑。
五万篇唐诗中,究竟哪一首,才是全世界华人的共同记忆,不论生长环境、教育程度、宗教信仰,都无人不知、无人不晓的千古一诗?
让我们的目光来到盛唐。我们的老朋友王之涣,正昂然立在鹳雀楼头,高高举起了权杖:
白日依山尽,
黄河入海流。
欲穷千里目,
更上一层楼。
我们之前介绍过这首诗。这二十个字,之洗练,之壮阔,之雄视千古,仿佛不是出自人的手,而是出自神的剪裁。它是唐诗里的最强音,是盛唐气象最完美的代表。
如果没有下一首诗,“白日依山尽”要夺魁的。我们每个小孩子背的第一首诗,都会是它。
然而,在这最最关键的一战里,李白出手了。他是带着一身月色而来的:
床前明月光,
疑是地上霜。
举头望明月,
低头思故乡。
论境界、论匠心、论巧夺天工,“白日依山尽”都不输给“床前明月光”。它是输给了人心——前者是宏伟的豪言,后者却是心灵上柔软的一击。日间的浩荡气象,再写到极处,也终究没有月下的相思打动人。
这两首诗,其实也正是中国人矛盾的两面。
在白天,裹挟在大时代的征尘里,为了生存和理想奔走,勉励自己欲穷千里目,更上一层楼;在夜晚,则又每每想起了乡土、故人,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,潸然泪下。
太阳和月亮,对于中国人来说,早已不止是遥远的天体,它们早已镌上了李白、杜甫、张九龄、薛涛们的悲忧喜乐,并时时提醒着我们,在千百年前的某一日、某一夜,那些才华横溢的先人看着它们的时候,是怎样的心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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